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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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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郊外的留下鎮,是個風景秀麗、有著千年歷史的水鄉小鎮。鎮子的西面,山脈連綿,青山綠水,看著便是一派江南的雅致風景,讓人無不賞心悅目,心曠神怡。就在這樣的青山綠水間,常駐著第二十三集團軍的軍部。那支由姚團長帶領,奉命從前線撤下來的殘部,就停駐在這裏進行休整。

一支隊伍的元氣,就好象人的身體一樣。一旦重要的身體部位受到損傷,今後恢覆起來就格外的緩慢,而且原本好好的底氣也由此受損,再要恢覆的如以前一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個人傷筋動骨都要百天才能緩過勁來,更不要說一支曾經勇猛如虎的部隊,元氣恢覆該需要多久才能重裝上陣了。

因此,這支千餘人的殘部就這樣在這片山水俱佳的江南之地靜靜地駐紮了下來,開始了“肌體覆原”這樣緩慢的休整進程。

平心而論,大多數經歷過一場場惡戰而活下來的老兵們,心性與意志之堅強,脾氣的古怪與粗暴,可能會超乎常人的想象,由此不免要被人看做是冷酷無情的怪人。他們臉上出現最多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若是他們的臉上再多道又長又粗的傷疤的話,說不定還會嚇到小孩子和嬌滴滴的女士們。

但,這些表象並不代表他們的心就真的是冷酷的,相反,他們身體裏流淌著的鮮血,還有那顆跳動著的心臟,是滾燙火熱的,他們的心中湧動著的,是人與人之間最真摯、最質樸的情感。對同袍,對朋友,對親人,乃至對愛人,那種情感,他們從不輕易表露,隱藏之深,常人幾乎很難得窺真相。不是他們要刻意的掩飾與隱藏自己的心情,只是,常年徘徊在生死邊緣,與死神為伍,他們必須學會控制自己的情感。

試想一下,在槍林彈雨的戰鬥中,天天朝夕相處、生死與共的戰友突然間在你身邊變成一團血肉模糊的碎肉,或者一具散發著焦臭味的焦屍,又或者他們的屍體碎塊、溫熱的鮮血就迸落在你的身體上,濺射到你的臉上,那一刻,在失去親密戰友,內心被激起巨大的仇恨與痛苦的同時,如果沒有一顆足夠冷酷的心,足夠堅強的意志,有多少人能夠承受的住這樣大的精神刺激?

因此,駐紮在留下鎮上的這些殘兵剩勇們,在終於過上了盼了很久的平靜日子之時,很多人卻好象還沒有從前線陣地的槍炮聲中緩過勁來,每天都會被夢魘所驚醒,每天都會在大喊著戰友名字的睡夢中醒來。

他們之中的很多人都會仿佛情緒失控似的大哭或大笑,爭吵或鬥毆,又或者是默然的枯坐與沈沈地發呆。他們頭腦裏那根繃了太久太久的神經在突然松懈下來的時候,幾乎沒有多少人能夠很快的適應這種環境的劇變,身體的一切機能和心態都在發生著艱難的轉變。

駐地的長官們也不是沒有發現到手下官兵們的心理問題,在殺一儆百的嚴懲了幾起官兵鬥毆的情況之後,考慮到如果再沒有有效合理的措施來疏解這種郁積的情緒,長此以往,完全可能會造成兵亂的大問題。因此,為了有效的撫慰軍心,平覆官兵們的心理問題,駐地軍部開始允許官兵們與外界聯系,批準家屬前來探親。

消息一出,軍營振動,人人拍手稱快。很快,一封封早就不知道在內心中醞釀了多少遍的家信,就在官兵們的手中寫就,從這片美麗的青山綠水間飛向了全國各地。沒過多久,江浙籍的官兵們以歡天喜地的心態,在軍營裏迎來了第一批前來探親的家屬。

“班長,班長!”

一個小戰士操著蘇北口音,大呼小叫的從門外一路跑著沖進了營房,咽著口水,一只手指著外面,上氣不接下氣的叫著他的班長。他的班長狄爾森此刻正低著頭,坐在床邊,替連裏幾個不識字的戰士寫著家書。幾個正滿腔熱情在口述家信的戰士見跑來的小戰士打斷了他們的思路,紛紛起哄似的鬧了起來,一個個的作勢而起要踢他屁股,把他趕出屋去。

小戰士很機靈,雖然跑得夠戧,但一番閃轉騰挪的,又轉回到班長的身邊。他興奮的沖著班長大叫,臉上、眼睛裏寫滿了驚喜與激動:

“班長,班長,你的家屬來啦!就在咱們軍部門口呢!好多人都圍在那裏看哪!你快去吧,快去吧,信回來再寫也成啊!”

“家屬?”

狄爾森聞言,臉上並沒有出現戰士們意料之中會有的喜悅之色,反而見他將一雙濃眉緊緊地皺了起來,顯出很不悅似的表情。狄爾森皺著眉頭暗自思忱,他沒有家人,也沒有寫信給任何人,那麽,這個從天而降的“家屬”從何而來呢?難道,難道會是她?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怎麽可能會有這麽荒誕的念頭跑出來?!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海中轉瞬而逝,隨即立刻被他自己給推翻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搖著頭,不置可否的重新又低下頭,繼續為戰士們寫信。他無動於衷的反應,讓小戰士急了,以為班長不相信他說的話,連忙又添油加醋一番的補充道:

“真的,真的,班長,你快去看看吧,那麽漂亮的一個大美女就站在軍營門口,大家都跑去看了,快把軍部的大門給擠破了呢!班長,你的家屬長的真好看,是我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啦!原來,大城市裏的女人是這麽好看的呀,像畫片上走下來的仙女似的!班長,你福氣真好呢!”

大城市裏來的漂亮女人?難道,真的是她?她真的來了?

他的心頭不由得湧出一陣陣潮湧一般的狂喜,一把攥住了小戰士的胳膊,極力掩飾著心潮澎湃的情緒與難以置信的激動。他的雙眼死死的盯著小戰士,用微微發顫的聲調問道:

“她說她是我的家屬?她是親口這麽說的?你確定她要找的人,真的是我?”

“哎呦,哎呦,班長,班長,輕點,輕點,我的胳膊,胳膊……”

小戰士的胳膊被他捏得呲牙咧嘴,痛得直叫。他連忙松了手,焦急的追問著,小戰士撫著胳膊,一邊呲牙,一邊抽著冷氣,言之鑿鑿的用一口鄉音大聲的回答道:

“我確定啊,班長,她在大門口親口跟站崗的人說,她是你的家屬,從上海來的,姓韓……”

小戰士的話還沒說完,就只覺得眼前一花,一陣風呼啦啦的從面前吹過,等他再定睛一看的時候,狄班長的人影早就跑出去很遠了。他有些楞怔的撓著頭,看著班長越跑越快的背影,不由得嘖嘖讚道:

“我的乖乖,班長怎麽跑的那麽快啊!跟一陣風似的……”

“啪”的一聲,小戰士的肩膀上被幾個站在他身後正擠眉弄眼的老兵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就聽其中一個老兵操著一口河南腔,哈哈的大笑著說道:

“木頭,你個生瓜蛋子懂個啥?媳婦都來了,能跑的不快嘛!保不準班長的心裏想媳婦想的早就抓心撓肺的啦!”

“難怪班長在咱們面前從來沒提過他媳婦,我一直以為他是光棍呢!原來是怕人家知道他有個漂亮媳婦,特意的藏著掖著的哪!”

“為啥班長不想讓人家知道他有個漂亮媳婦啊,那不是能給自己掙面子的好事嘛!”

“哈哈哈,傻小子,等你將來娶了漂亮媳婦,就知道咱班長的心情啦!”

“走走,別楞著啦,咱們也一起去瞧瞧熱鬧吧,看看班長媳婦到底長得啥天仙模樣!”

小戰士聽著老兵們用南腔北調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還楞頭楞腦的沒從他們話裏回過味來,就被嘻嘻哈哈的老兵們連推帶搡地拽著朝軍營大門而去了。

狄爾森飛快的跑到軍營大門口前不遠處,腳步忽然的停了下來。前方的大門口處,黑壓壓的圍著不少人,有些人掂著腳,伸長著脖子,還又蹦又跳的往人堆裏紮,那陣勢簡直比趕集還熱鬧。他知道,她就在那裏,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在等著他。

心跳得越發快了,幾乎要從自己的喉嚨裏跳出來。他握緊了雙拳,眼睛緊緊地盯著前面的人群,一步一步的朝著那裏走去。人說“近鄉情怯”,而今,他的心情也是如那般似的忐忑與緊張。這樣的一幕,是他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她來找他,離他這樣的近,近得伸手可觸。他何嘗不想要飛快的跑過去,將她緊緊地擁入自己的懷抱,再一次親吻她柔軟的雙唇,柔柔地眉眼,還有烏黑的秀發,再一次感受她身上那溫暖的味道。

可他也怕,怕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夢,怕自己見到的只是一個幻影,怕這將是與她的最後一次相見。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步步的朝前走著,離她越來越近,也離最終的結果越來越近。戰士們起哄嬉鬧的聲音已經近在耳邊,隱約中,他甚至已經依稀聽見了她輕靈的笑聲,還有她那口從來沒變過的軟綿綿的帶著上海味道的國語鄉音。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笑聲與聲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多少次,在夢裏,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在生命垂危的昏迷時刻,他的耳邊,腦海裏,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她的面容,想起她的笑聲,想起她柔柔地對自己說話的樣子。那時,他會在心裏默默的對自己說,只有活下去,只有不死,才能再見到這個人,見到她的笑容,聽見她對自己說話。

為了這樣一個並不算奢侈的願望,他拼盡了性命要活,想盡了辦法不死。她,成了他在戰場上活下去的唯一目標。哪怕那時他的心裏怨著她,恨著她,可終究,他還是不死心。他不願意就這樣放棄了心裏最後那一點點的騏驥,不願意將生命中這點最後的溫暖舍去。哪怕明知是流螢撲火而去,他也不願意。

“狄班長來啦!狄班長來啦!狄班長來看媳婦啦!”

有人見到了他,興奮的大聲喊了一嗓子,人群中頓時冒出一陣善意的轟天大笑。原本擠得水洩不通的人們全都“唰”的一聲回過了頭,笑呵呵的看著他,人群中自動的給他讓出了一條不寬的過道。那條過道的兩頭連接著他和她,好似天上的銀河。“銀河”兩邊擠滿了熱情而興奮的戰士們,他們的臉上掛滿了笑容,起哄的,湊熱鬧的,高興的,羨慕的,還有眼饞的,各種各樣的目光全都投射在他的身上,好象他是一個出戰贏敵的凱旋將軍。

他在那條“銀河”的一頭站住了腳步,怔怔地看著並不漫長的“銀河”那頭,那個笑顏如花,在深秋午後的陽光下,倩然佇立的女人。她就靜靜的站在那裏,腳邊放著行李箱,穿著白底素花的旗袍,梳著馬尾辮,帶著燦爛的笑容看著他,一如為了愛情從家裏私奔而來的小女兒。明明已經過了很多年,可她好象一點都沒有變,仿佛還是很多年前,他在上海那條小弄堂裏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清純模樣。

血液在身體裏沸騰著,心臟在胸膛裏擂鼓著,眼眶禁不住濕潤起來,喉間哽咽了,向來冷硬而堅強的心,剎那間柔軟的幾乎化成一灘水。他多想一個箭步沖過去,將她一把抱入懷中,可他的腳下象被魔法給釘住了身似的,半步都無法挪動,只能楞楞地聽著戰士們在他眼前、在他耳邊鼓噪著,然後楞楞地看著她提著行李箱一步步的走到他的面前,站定,聽見她對自己用她想了很多日子的軟軟的聲音,輕聲說道:

“爾森,我來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看著她那樣笑著的嬌好面龐,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緩緩地從他臉上潸然落下,驚了眾人的眼,灼痛了他的皮膚,也火熱了他的心。他再也忍不住胸膛裏那團幾欲噴薄而出的情意,將她一把摟進自己的懷中,在一片起哄喝彩聲中,他抱緊了她,將頭埋在她的肩頭,喃喃的在她耳邊低語道:

“婉婷,婉婷……我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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